THEA.

毫无疑问，这本厚达四百页的书，我前前后后看了三个多月。它就像一本爱情的百科全书，“充满了啼哭、叹息、渴望、挫折、不幸、欢乐和极度兴奋”。我在读的时候，偶尔也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撇去年轻时代盲目而又疯狂的爱恋，上流社会里绅士小姐的故事以及婚后的淡漠与憔悴，我唯爱弗洛伦蒂诺在苦苦等待情敌死亡的半个世纪间同形形色色的女人发生的地下情：从夜里的甲板上粗鲁地使他失去了童贞的那个神秘女子，到迷恋上同他以爷孙相称的未成年女孩。客观来说，他的行为是恶毒的，他毁了许多女人的一生。他能够在保持绝对忠诚的灵魂同时把自己的肉体重生数次而只为进行一场醉生梦死的交欢，殊不知对方早以拱手将头颅奉上，他却在系上皮带后闭眼不计刀下那朵过早腐烂的罂粟花。但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像这样与我生活本身相差太远的情节却由于它的稀有性而使我沉浸其中。我爱着书中充斥着的贪恋、狂热、悸动和欲生欲死，那些细细斟酌后用微妙的文字所组成的明确与坦然。它所让我感受到的，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存在感。可以说小说很多地方都穿插着直白的黄色剧情，但又全无赤裸裸的性爱，应该是赤裸裸的生活。作为一个有些保守的读者，我不会感到反胃和受到污染，反而满满的——都是散发着人情味的美。在时代更替中，我能读到年轻人的活力，老年人的腐化，对爱情勇敢且不懈的追求，和对死亡颤颤巍巍的冥想。虽说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人，我满怀好奇与敬畏之心去阅读，却惊讶于从中发现了似曾相识。

 弗洛伦蒂诺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费尔明娜，然而她却在与他维持了几年的模糊交往后认定自己爱的绝对不是这样的男人。于是弗洛伦蒂诺陷入了极为耐心的等待，努力使自己变得美好，并抓住每一次机会去接近费尔明娜。虽然她不予理睬，她嫁作他人妇，甚至当她为自己失败的婚姻而郁郁寡欢时都极端厌恶他。可以说在乌尔比诺医生死前，她从未对旧情人产生过任何越界的想法。这让我想到了自己，尽管故事没有小说一般复杂，但我确实对以前交往过的对象丧失了所有的兴趣，不论他哭泣还是坚持不懈地认为我会回去，同费尔明娜一样，我认为自己喜欢过的只是一个影子。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他惨不忍睹的脸与瘦弱的肩膀，嘴中喃喃着世俗情人暧昧的话语。那时起，我才突然意识到，从前那些大教堂时代的圣歌与远古精灵的吟唱早已被埋入了历史的坟墓，只是我一直不愿醒来。

 他离她那么近，就像在子时弥撒躁动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样。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至于对弗洛伦蒂诺刚刚爱上费尔明娜时寝食难安的堕落描写与得知费尔明娜将与医生结婚的消息后冲到她的阳台下用小提琴拉了一夜爱的华尔兹那种具有冲击力的悲伤，我同样感同身受，只是没有如此剧烈。一旦拥有那真切而又炙热的爱慕，整个人便像得了霍乱一样痛苦。如果将霍乱比作我们都得过的任何一种伤神的病，就能证明这句话这一点都不假。钱钟书先生也说过，“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我庆幸，庆幸自己活过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相思病。尽管未来一定会再次出现，只祈求不要太快卷土重来，好集中精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曾有一天，她绝望至极，冲他喊道：“你就没有发现我一点也不幸福吗？”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势摘下眼镜，不温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没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体会到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从守寡最初的寂寞时光开始，她便明白，这句话中隐藏的并不是她当初所认为的卑劣威胁，而是一块为两人带来过无数幸福时光的月亮宝石。 

当费尔明娜迎来了医生丈夫的死亡后，她还是感到了久久不能平息的怅然若失。她无法从亡夫的阴影中走出来，尽管他们多年的婚姻是爱与折磨并存的。她把无数件与医生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物品烧了个精光，却徒劳地发现他的影子依然无处不在，回忆填满了她心中的沟沟壑壑。“当被人爱着的人死去时，真该带上他所有的东西。”她感叹道。其实去论婚姻是没有必要也是我做不到的，因为我并没有这个经历，我还没有资格去评头论足。但这足以勾起我脑海中存在的有关消亡的回忆。作为开头同时也是临近尾声的一段，它让我想起了乌尔比诺医生曾经的意气风发。我喜欢这样的男人，英俊、风趣、有教养，在学问上一丝不苟，且有着美好的前程。他轻松地追到了费尔明娜，两人很快订了婚。去欧洲旅游的那些日子里，费尔明娜甚至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们在加勒比海的满天星光下跳舞，在巴黎的下雪天里亲吻，他们挥霍着自己仿佛永远也耗不尽的活力与热情，以至于旁人一时都无法想象他们后来会披着皱巴巴的皮肤只是为了香皂问题而怄火的幼稚情形，浑身都散发着老年人的酸味。这便是生老病死，我初步体会到，那种《苦妓》里骨头都像是有随时都会散架的危险的衰老。此时又突然想到外婆在几日前感叹的一句“人生如梦啊”，许是要到她那个年纪，我才能真正明白小说的另一层内涵。只是很难想象，那个鲜花都会生锈，盐巴都会腐烂的遥远年代。

“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这是一个无比清晰地刻在弗洛伦蒂诺心中的数字。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医生共度了半个多世纪，弗洛伦蒂诺苦等了他的爱人半个多世纪，他们共同衰老了半个多世纪，竟仍能够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无畏死亡的威胁，重新携手走向对他们来说才刚刚启程的生活。“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弗洛伦蒂诺叫船长不要回航，而是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再循环往复。因为在这艘船上，他再次得到了费尔明娜的心，而回到岸上即意味死亡。他拒绝，是由于他拥有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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