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在冷铁卷刃前,得以窥见天光。

Lilies and Myrrh


惟有在鳞次栉比的灰暗屋群后边涌动的大海才能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令人忧虑和永无安宁的东西存在。

——《鼠疫》 La Peste


日落时分的码头仍然忙碌着。码头工人忙着赶在海水涨潮前夕将货物搬上船,船员则忙着在酒馆等地享受短暂的上岸时光。海平面上的红日渐渐触碰到了远方渺小的船只,因热浪而晃动不止。暗淡的阳光温柔而沉重地附在每个人的身上,充斥着困顿与疲乏。海风渐起,带来阵阵腥味与寒凉。

码头周围有许多面海而开的店铺,各式各样,十分热闹,而其中当数海鹰酒馆最受欢迎。酒之于人正如血之于吸血鬼。在一阵强烈的晕眩与混沌中,他们用精神的失常来抽离现实的痛苦,尽管过后肉体倍受折磨,却依旧向往这短暂的解脱。同时,酒馆也常接待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了数不尽的故事与历史可供消遣。

安东尼·卡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水手,也是海鹰酒馆的常驻客人之一。他的故事同默西狄斯号上其他二十八个船员没有太大差别:在贫民窟长大,没有受过教育,为了生计而签下生死状,换来终日地狱般的航行,正如上帝所诅咒的那般:男人“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只不过五年过去,在全身晒得黝黑,双手反复褪皮流血再结痂之后,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觉得在海上才能够拥有只属于自己的那份自由。他听候差遣,也操控着这艘船。他们消耗着自己年轻的生命,但也是用自身意志驶向世界各地。沿途兴许九死一生,却得以遇见那些岸上之人一生未知的风景。相较于别的苦工,水手最差还能葬身海底,叫美人鱼带走自己的灵魂,而不是躺在恶臭的水沟里,在光天化日下腐烂、遭人唾弃。安东尼这样认为。

这天,他再次不同寻常地拿着酒瓶走出了门。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坐在海鹰酒馆门口的台阶上喝酒了,而以往则都是坐在吧台前边哼歌边欣赏年轻的老板娘那丰腴的背影。不过最近他却被另一个背影给吸引了,从默西狄斯号靠岸之时,他就注意到了那个转身离去的人。尽管穿着一条不起眼的裙子,但她走得很慢,步伐也有些不同,在热闹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反而引人注目。碰巧这回安东尼和他的同事们收获了一个长假期,他便有时间和耐心去观察这位总是在黄昏时分出现又消失在傍晚薄雾中的姑娘。起初,安东尼以为她在等人,却不见她去迎接一批又一批从船上走下来的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她只是站在一个不打搅别人走动的地方,随后平静地眺望波涛翻滚的大海。她时而撩拨被风吹乱的发丝,时而倚靠栏杆,似乎偶尔还会自言自语。除此之外,她也经常被几个喝醉酒的男人骚扰,应该是把她当作了harlot,随后又大笑着离开。每当这时候,她总会来回踱步,似乎在平复自己的心烦意乱。安东尼觉得很有意思,并逐渐对她产生了兴趣。在这即将远航的前夕,他终于下定决心,想要进一步了解她。于是在傍晚时分,他拿起手上的酒瓶,悄悄跟了上去。

燃灯者正忙着点亮每一盏路灯的烛芯,影影绰绰,照亮了幽暗的小巷。她对这一带似乎很熟络,脚步轻快,方向明确。安东尼仿佛着了迷,他跟在她身后,已然不知自己真正的目的,只是停不下脚步。他已看不清身旁纳菲尔提提的真实面目,也对谢雅图的动人歌喉置若罔闻。他的眼前似乎只剩下这个赶路的姑娘,她那头金色的卷发以及跳动的裙摆。周围的嘈杂如光晕般逐渐朦胧消逝,只剩她高跟鞋规律地落在石街上的声音逐渐清晰。忽然,脚步声停住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安东尼也仿佛如梦初醒。他赶紧躲在街对面的木箱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好像她是伊什妲尔那般拥有双重面目而不辨善恶,不知不觉间便偷走了他的意识。

待她进门之后,安东尼才反应过来,这是这条街上有名的一家brothel. 他不禁失望起来,心想自己的眼光还不如码头边几个该死的醉汉。原来她也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是被《考文特花园哈利品花谱》点评过的一位卖弄风情的小姐,是一个为了不再挨饿而选择出卖自己的堕落灵魂。然而他转念又想,既然是这样一个普通的harlot,那她为何要日日站在码头边,既不在等人也不为招揽生意?她必然不属于这里,而是那雅歌所描绘的王女,肚脐似圆杯而不缺调和的酒,腰肢如麦穗且有百合簇拥。她全然可爱,她必然是误入歧途。

安东尼就这样想着,敲响了那扇门。


当他终于得以近距离观察阿米莉亚的时候,他的意识仿佛再一次被夺走了。他坐在破旧的床上,一双棕色的眼眸看入了神。阿米莉亚,原来她叫阿米莉亚。尽管这个名字出自那咳嗽不止的老鸨粗哑的喉咙,在他心中却仍然无比动听。此刻,阿米莉亚正站在窗前,静静地回望着自己。她那多日未加梳理的金色头发零散地披落肩头,也有些缠绕在她细长白皙的脖子上。她光滑的胸脯因紧张不安而起伏,反复揉搓着自己那双细软的小手。她时而有些害怕,时而又像先知般冷静,眉眼间流露着一丝不同于别人的高傲。尽管有些瑟瑟发抖,她却抬着头,仿佛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而非临时故作清高。许久,见安东尼始终一言不发,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先生,我想您应该从伍德夫人那儿了解了,我……我并不是您的最佳选择。”

安东尼这才回过神来。“没错,不过我不在乎。”

他看出阿米莉亚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回答。“那您希望我怎么做?”她似乎更紧张了。

“怎么做?”安东尼笑了起来,“平时怎么做的,现在照做就是了。难道您是认为我肮脏而不愿意接触我?”

“我从未……”阿米莉亚欲言又止。她看着安东尼略显愠色的脸,忽然害怕他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扼住自己的喉咙。她想开口解释,却又感到接下来的文字难以启齿。她看到安东尼站了起来,似乎已经感到了些许不耐烦。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努力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几个颤抖的音节。她不再抬着头,反而涨红了脸,耳根发烫,“我……我从没有……”她发现自己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抱歉……”她的声音轻如猫叫,仿佛已带着哭腔。她在心里疯狂地乞求他能够给予眼前这个窘迫的可怜姑娘些许同情,而不是像使她夜夜惊醒的梦魇那般报以可怖的一腔怒火。

“您看上去很害怕,我不希望给你造成这种感受。”终于,安东尼开口了。说实话,他自己也被自己的温柔语调吓了一跳。在今天以前,他甚至还以为自己的这种声音早已不复存在。他能看出阿米莉亚也愣住了,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回答。为了不强迫她再开口,他紧接着道,“阿米莉亚……小姐,我付钱不是为了做本应该在这儿做的事……无意让您窘迫。刚才若有冒犯,还请宽恕我。我是安东尼,安东尼·卡特,我只是想和您交个朋友。”

听罢,阿米莉亚似乎冷静了许多。她忽然笑了起来,尽管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但已然松了口气,便向安东尼行了屈膝礼,“我的名字是阿米莉亚·威尔逊,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借着烛光,安东尼这才看清阿米莉亚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是那样清澈,全然不因生活于此而混杂污浊。“威尔逊小姐,听候您的差遣。”


直到第二天的油灯熄灭,薄雾笼罩清晨的伦敦,安东尼·卡特才重新出现在街道上。默西狄斯号将乘着早潮出航,他得赶紧赶回工作岗位。此时,他的身旁还多了一个瘦弱的人:那是身穿帆布马裤的阿米莉亚。既然生活已糟糕至此,不如和爱人一同去下地狱。奔跑在尚未苏醒的街道上,阿米莉亚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在向她招手。但在向往之余,她也明白,虽所谓自由,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由于家族没落而被拐骗至此,她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是曾经爱慕的人如同野兽般粗暴地侵犯了她,而她伤痕累累地躲在墙角,无论怎样哭喊都得不到回应。她怎么都无法理解,在他衣冠楚楚的外表之下竟毫无人性可言。当她独自擦洗流血的伤口之时,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心中难以抑制的悲哀与绝望。她每天都会眺望黄昏时分的港口,是在向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告别,也是在挣扎是否还应留恋现世。可是贪婪的家人和无耻的恶棍给她带成的伤害,本不应再继续影响她的未来。当她看到安东尼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世上尚存着陌生的善意。他什么都没有,也不为从她身上求得什么。阿米莉亚觉得他简直单纯地像个孩子,一路追寻良人至此,并给予她至纯的温柔。然而他其实也并不单纯,只是见惯了这人世间的阴暗险恶,所以内心深处集聚已久的善良便在同样纯粹的人面前得以迸发,并且能将其演绎到极致。

他们奔赴港口,去追随风的意志。


“我回来了!”安东尼喊道。


END.



**用英文是为了过审(゚ω゚)

**借用了一些来自 <巫师、名姝、女水手日记> 的梗

∠( ᐛ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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